浴火歷史的民主價值

吳乃德/中央研究院社會學研究所副研究員
原載二月二十四日中國時報,台獨聯盟經作者同意轉載。

二、二八五十週年將至。二、二八是持續數十年獨裁統治的一部分。目前社 會輿論的主流意見是:拋棄歷史悲情﹐迎向光明未來。可是在拋棄歷史悲情之前 ﹐我們是否已經從它獲得足夠的教訓和反省﹐讓我們知道如何建立更光明的未來 ?

「一個由獨裁政治過渡到民主的國家﹐有兩個必須履行的義務。第一個責任 是對它的受難者:被殺害者的家族﹐以及所有曾經被酷刑、遭拘禁、肉體被傷害 、工作機會和子女教育被剝奪的人。第二個責任是對國家的未來:確保獨裁永遠 不再回來。這個國家必須創造一個新的、民主的政治文化。它必須擒住歷史﹐加 以痛擊、搖憾﹐制止它不斷地重覆獨裁統治。」

美國自由作家緹娜.羅森柏格在其獲得全國書獎的名著<鬼魅糾纏的國度>, 結語中這樣說道。東歐極權政治崩潰之後﹐生活和心靈都飽受摧殘的知識界﹐以 及歐美的文化知識界﹐都試圖對過去那段可懼又可悲的政治做深刻的反省和檢討 。因為﹐「一個民族如何面對它的過去﹐決定了它將如何建立民主未來。」可是 這項面對過去的工作並不容易:它牽涉到許多法律、道德、哲學、和政治難題。 <鬼魅糾纏的國度>採訪調查了現今捷克、波蘭、東德三個國家的人民﹐如何面對 獨裁統治的歷史和遺產。面對這段歷史﹐瞭解它過去為何發生﹐是為了知道如何 防止它再度發生。

獨裁統治可能再度發生嗎?我們很少提出這個問題。許多年輕人似乎已經遺 忘、甚至不知道﹐不久之前我們還生活在獨裁統治和白色恐怖中。另外部分人則 對民主未來充滿信心﹐臺灣畢竟已經是現代化的社會﹐臺灣民眾畢竟已經開化得 不可能再支持獨裁。可是如果我們想到德國威瑪民主之後﹐竟然會出現一個極為 殘暴的獨裁政權﹐我們或許不應該那麼樂觀。尤其如果我們想到會產生歌德﹑華 格納﹑李爾克的社會﹐絕對不是一個簡單的社會。文化傳統如此深厚的社會﹐在 民主之後都可能產生極度不人道的政權﹐生活在文化沙漠中的我們﹐或許不應該 過於樂觀。

屠殺六百萬人類同胞的政權是如何產生的?去年哈佛大學一位教授的新書「 希特勒心甘情願的劊子手」震撼了整個德國。歌哈根教授以歷史資料指出:屠殺 同胞的並不是納粹、不是黑衫軍﹐而是無數眾多各式各樣、來自社會各階層的一 般人。他們心甘情願地﹐有時候甚至是熱切地﹐幫助屠殺、凌虐猶太人。這個事 實正是許多德國人試圖故意加以遺忘的。一直到最近﹐「遺忘的政治」和「記憶 的政治」仍然困擾著德國:年輕的一代試圖加以記憶和檢討﹐年老的一代則努力 想加以遺忘。

如果獨裁統治未來可能再度發生﹐那麼我們必須瞭解它在過去為何發生。這 應該是反省過去的最主要動機。獨裁統治為何發生?社會科學家並不能提供任何 令人滿意的答案。它發生在不同的社會裡﹐進步的、落後的﹔它存在於各種文化 、宗教背景中。我們唯一確知的是:獨裁者無法獨力進行政治壓迫。大規模政治 壓迫的產生和延續﹐必然有眾多的人加以協助﹐無數更多的人對它順從。防止獨 裁政治再度出現﹐除了努力建立一個獨立於政治之外的自主社會力量外﹐唯一的 保証似乎是建立一個新的民主文化﹐一個仇視獨裁政治、蔑視和獨裁政治合作的 社會道德﹐一個願意犧牲升遷、榮華富貴、甚至工作﹐拒絕和獨裁政治合作的文 化。

這也正是東歐知識界目前所從事的工作。可是這項工作並不容易。對於那些 協助獨裁統治的人﹐新社會至少必須在道德上加以譴責。如果協助獨裁統治的人 知道有一天﹐他們將被歷史裁判﹐甚至為他們所愛的子女所羞恥﹐他們或許不會 那麼樂於和獨裁政治合作﹔在接受不義的命令時﹐或許不會那麼輕易地加以配合 。如果協助獨裁統治的人﹐可以不受到任何法律、甚至道德的處罰﹐有一天當新 的獨裁者出現﹐必然會有更多的人排隊報效。

對那些反抗獨裁統治的人﹐特別是那些並沒有因民主化而在政治上獲得利益 和權力的人﹐新社會必須給予適當的尊崇。許多心理學、社會學的研究都指出: 反抗不義權威的人﹐最無法忍受的並不是身體監禁和傷害﹐而是社會孤立、甚至 是親人的譴責和不諒解。古今中外許多獨裁者的統治技術也顯示了這個重要的事 實。解釋臺灣民主化的學者們﹐經常忽略七Ο年代後期出現的一個重要變數:美 麗島事件之後﹐臺灣民眾對政治犯所表現的同情和尊崇﹐是過去白色恐怖時代必 須忍受長期孤寂和社會隔離的政治犯所無法想像的。這樣的社會支持部分說明了 反對者的大量出現。當獨裁者體認到反對力量不可能壓服的時候﹐民主妥協變得 比較可能。

這項民主文化工程的建立並不是沒有難題。難題之一是:獨裁政治協力者的 界限應該劃在那裡?不可能每一個黨員、每一個政府官員、每一個特務系統的人 員﹐都應該受到譴責。更不可能如捷克總統哈維爾所說的﹐「我們每一個人都有 罪」。可是到底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行為應該受到歷史的譴責和社會的批判? 誰有資格加以批判?這些都不是那麼容易回答的問題﹐或許也沒有答案。可是討 論和反省本身就是重要的。如果我們對這些問題有過討論和反省﹐下一次當我們 再面臨獨裁情境的時候﹐我們或許比較知道如何加以面對﹐而不會那麼輕易地順 從、那麼輕易地將所有的責任都推給體制和結構。

不過在臺灣我們卻不必回答這些難題。因為沒有人有興趣做這樣的反省和批 判﹔沒有人有興趣建立新的民主文化。政府部門沒有興趣﹔因為目前掌握政治權 力的政府官員﹐大多是獨裁統治時期的政治精英。他們本身正是獨裁政治的遺產 ﹐歷史反省的焦點。民進黨也沒有興趣:它在日前公開宣示﹐民進黨急於將這項 工作交給政府。可是如果臺灣的知識文化界要對臺灣的民主未來和文化反省做出 貢獻﹐它必須承擔這項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