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黑夜.秘密

--紀念228受難者
--In Memory of the Deaths from the 2-28 Event

一九九八年五月十一日,我接到素昧平生的一位國立藝術學院音樂系 潘世姬教授的電話。她想邀請我參加五月十五日舉行之一九九八關渡藝術 節系列音樂會。潘教授將在該場音樂會發表她為五十一年前的二二八事件 中,被埋在關渡山上的受難者填詞譜曲之作品,以慰受難者在天之靈。 潘 教授說明了她特別邀請我參加的原因,是因在一九九三年留日年輕音樂家 朱貴珠小姐領導的丹楓樂集, 在沒有任何基金會或其他團體之贊助下,於 國家音樂廳獨力舉行海頓作品 51 「救世主之十字架, 二二八紀念音樂會 」,而我蒙鄭欽仁教授推薦,有幸主持該場感人的音樂會。 而潘教授為朱 貴珠小姐的親友,也是那場深獲好評的音樂會之聽眾之一。 因為這樣的淵 源,所以她這次特別邀請我參加。 同時,潘教授也邀請了行政院二二八事 件紀念基金會。

當天,我提早出門,第一次搭捷運到關渡,體會到捷運的便捷。 因為 還有充分時間, 就從關渡一路悠閒步行到山上的藝術學院,一路上享受清 新的空氣,也欣賞關渡水際的美麗夜景。 途中,我也想到在我尋訪二二八 遺族的過程中,所知道的五十一年前發生在這個地方的慘劇。 例如林河和 先生,當年二十一歲,是藥店店員,住在開封街。 二二八事件那一年的三 月一日, 他到淡水訪友,卻不知當時淡水已全面戒嚴,就這樣莫名其妙的 被捕。 翌日,軍隊打電話來說須找保證人才可放人,但當時在戒嚴中,一 片混亂, 林先生家人在二日後,到淡水部隊查詢,卻被告知須到關渡墓地 找人 。當時,關渡墓地已槍決許多人,林先生的媽媽和大哥幾番翻找,才 在屍堆中尋獲頭中兩槍斃命的林河和先生之屍體。 林河和先生,只是諸多 冤死於此處的受難者之一。

到了演奏會場,我很訝異潘教授竟是如此的年輕。 我也很訝異,二二 八紀念基金會竟沒有派代表出席, 二二八事件遺族,到場的似乎只有我一 人。

音樂會中,女高音蘇秀華教授的演唱,完全融入音樂,表達出內心痛 苦,我深受感動,情不自禁的淚眼盈眶。 潘世姬教授的黑夜三首,是女高 音的聲樂作品, 此部作品是獻給二二八事件,葬在關渡浦的亡魂及當時失 去男人(父親、兄弟、先生、 或兒子)的女性。 黑夜是由三首詩組成 -- 母親、黑夜、與秘密。 「母親」描繪一位母親她的委屈、她的冤枉、深藏 心底,在時間推進的急流中,依舊心平氣和地保持著一貫的噤聲。 「黑夜 」以亡魂為第一人稱, 自述他(們)的冤及來自母親思念的、失落的聲音 。「秘密」寫在一個漂泊的年代,有許多的秘密成形於諾言與夜色之間。

母 親

晨鳥的叫聲沁入窗內
以天真、以實樸的美聲
一位不知誰的母親
倚著窗帷獨對天地
有時低頭與大地對訴
有時望著不遠處的小山
眼神漸漸走入
沈寂的,無聲的,渺遠的

早到的月光,一絲絲陡落
山的小影,漸漸的北移
黑夜,一如季節
欣然的來到她的屋瓦上

時間不經意從她的指間跌落

Mother 

Sound of the morning bird, seeps through the window.
A beautiful sound--so naive, so simple.
An unnamed mother 
sits beside the window.
She lowers her head now and then, murmuring to the earth,
occasionally staring at a nearby hill.
Her sight slowly ambles into 
the soundless, silent distance.

The moonlight comes early--unhurried, suddenly drifting down.
The shadow of the little hill moves gradually towards the north.
The dark night, like the passing of seasons,
freely visits her home.

Time carelessly drops through her fingers.


聽到「母親」這首曲子, 我想到我自己的母親,為了忘記喪夫的傷痛 ,把家父的書籍、日記、衣物全部燒掉, 並不准我們兒女提到父親,幾十 年來就這樣含辛茹苦的過著。 直到一九八四年正月,在長期臥病之後,才 突然告訴我:「美姝,我一直想念你爸爸,我深愛你爸爸, 希望能再見到 你爸爸」, 說完之後,便不省人事,此後十個月,成為植物人,直到離世 。受盡打擊的台灣女性,都是這樣的堅忍,都有這樣的至愛至情吧。

黑    夜

寧可聽由時間呼喚
也不願在寒風的夜裡獨步
寧可任由風的愛撫
也不願在冬雨的大地橫躺

腳步的迴聲重重的、急促的
眾多無聲的對話,一如星子與月兒
倒落在湖面上的光芒
驅不散夜的黑影
黑夜把身驅給拉長
落葉帶著母親的信息
黑夜將大地給覆蓋
掉落在湖面上激起的漣漪
以斷續的、以悲憐的
輕訴著來自母親的失落聲音
眾多無聲的對話
寧可聽由時間呼喚
眾多無聲的對話
寧可任由風的愛撫

In the Dark 

Would rather let time demand,
Would prefer not to walk alone in the dark.
Would rather feel wind's tender touch,
Would prefer not to lie alone in the winter rain.

Footsteps echo--weighted, rushed
Many silenced conversations, resembling the stars and moon.
Night's dim light reflecting from the lake 
Would not disperse the shadow of the dark night.
The dark night elongates the body,
Fallen leaves bring a message from mother.
The dark night covers the earth.
Fallen leaves force ripples in the lake.
Discontinuous, melancholy,
Chanting a long lost sound from mother.
Many silenced conversations,
Would rather let time demand,
Many silenced conversations,
Would rather feel wind's tender touch.

秘    密

當夜解開黑色的前襟
向搖手致意的風趨前

從遠處的音樂廳走來
是一首不協調的交響樂

錯位的琶音與
禁錮的和弦
交錯在漂泊的年代

入夜後,頁岩與葫蘆
在森林的每個角落尋求習俗
秘密匯成力的暖流
穿游在諾言與夜色之間

來自山與海的宴席
邀請每位競賽者赴約
(選自潘世姬“詩集1995-1997")

Secret

As night opens his black robe,
He moves towards the waving wind.

The sound from the distant music hall,
Resounds as an unharmonious symphony.

Misplaced arpeggios and
Frozen chords,
Juxtaposed through the drifting years.

Shale and calabash after dark,
Searching for tradition in every corner of the forest.
Secrets converge into strengths of warm torrents,
Drifting back and forth between promises and nights.

The banquet from the mountain and ocean
Invites everyone to participate.

poem by Shyh-Ji Pan/Chew
(trans. Sarah Barnes-Tsai and Shyh-ji Pan/Chew) 


「黑夜」與「秘密」這兩首曲子,則令我想起自己放棄深愛的音樂教 學工作, 十多年來投身二二八事件的田野調查,為的就是希望知道父親是 為何失蹤,如何冤死,埋身何處,這些埋藏在黑夜中的秘密。 本來,我已 心力交瘁,因為找出真正答案的希望日趨渺茫。 聊可安慰的只是,在尋覓 的過程中,我也發掘了許多原本湮滅不為人知的二二八事件真相。 一九九 七年二月, 為了希望歷史的真相能流傳給我們的子子孫孫知道,我舉辦了 二二八事件悼念展示會。 此外,因為一九九七年三月十二日是家父失蹤滿 五十年的日子, 我亦籌劃舉行一場音樂會,希望能以自己所作的詞曲表達 對父親的思念, 同時,就以這場音樂會作為自己終止尋覓父親活動的告別 式。 在我已近絕望的時候,沒想到,就在展示期間,一九九七年二月四日 晚上, 有位先生專程來看我,說他有位朋友知道家父的最後,原來家父被 帶往軍法處後, 受到嚴刑拷問,連指甲都被拔掉,最後被帶往台北六張犁 山上槍決,並棄屍於該地。 他的朋友就是當時載送槍決人犯囚車的司機, 家父直到最後一刻仍然炯炯有神的雙眼,令他一直無法忘記。 半世紀的黑 夜,我終於知道了政府一直沒有公開的秘密。 我選擇了一九九七年七月六 日,家父冥誕之日,把他漂泊許久的遊魂接引回家。

感謝所有長年支持、關心我的朋友們, 沒有你們的支持與鼓勵,我沒 有辦法獨力支撐走過這條路。 潘教授在送我回程中,提起黑夜的創作動機 , 當她在 1980 年於紐約哥倫比亞大學文理學院音樂研究所深造時,認識 幾位熱心及關心台灣的留學生而產生對台灣土地的感情;她並且在他們所 創辦的台灣學生報寫詩,表露對台灣的情感及關心。 她覺得二二八事件是 一個很值得藝術工作者創作的對象。

幾年前, 她曾盤算要在二二八事件後的五十年寫一個相關的作品,藉 以表達個人對此事件的情感與關懷。 「母親」、「黑夜」、與「秘密」三 首詩完成於去年的晚春與初夏間。音樂的寫作是在今年的四月及五月初進 行。 她選擇以調性的方式來寫作。因為她認為其和聲張力的明確與方向性 ,比較適合表達這種細緻感情。 同時,她說要邀請一位大家公認的二二八 受難者家屬的道德代表,並且必須具有音樂的涵養。 她最後找到本身也是 音樂家(她既作詞又作曲)的我來聆聽與鑑賞這首作品。她希望「母親」 講出一位受難者女性的心緒。她希望「黑夜」道出亡魂的冤及來自母親思 念的 聲音。她希望「秘密」寫出今日台灣情慾與信仰的不協調。

傾聽之後,感觸良多。 對我而言,期待政府公開真相已不重要,因為 我已知道太多太多。 我深感憂心的是,當我們親身經歷這一切的人凋零後 ,這類史實將逐漸被淡忘,那麼,當時犧牲的這輩人就太不值得了。 值得 欣慰的是, 台灣還有如潘教授這樣的年輕人來關心台灣、愛台灣,台灣還 是有希望的,前途還是光明的。 我相信,他們會承續我們的努力,使台灣 成為一個真正的美麗祥和之島。